夕阳坠落山脊,抹去了最后的金镶描边。
几乎同时,人间像是被熄了灯,顿时昏暗下来,万幸天边没有云翳,璀璨的天河高悬,明亮又深邃,一轮温润的月亮普照大地,洒下成片清冷。
平坦的开阔地上,有人尚且忙碌,或摆开拒马,或竖起营栏,或搭建睡帐,无一例外的全都一心二用,不时把目光投向更远处的黑暗。
敲击木桩的“咚咚”声,篝火燃烧的“噼啪”声,交头接耳的“嘈切”声都混合在营地当中,到也驱散些黑夜带来的幽寂,短暂让人忘记这里是荒野僻静地。
李长庚曲着腿,埋首在双膝,火光被晚风带动,映在脸上忽明忽暗,感受这篝火的炽热,温暖了身体,却并未赶走心底的冰寒。
沉思中,左青云嘱咐完挥下军士小心轮守,慢步走来,坐到一边。
“你知道,为何我一介武夫,即不晓阴阳五行,又不通道法异术,明知犯险,也要除妖么?”
闻声,李长庚扭头看去,火光打在左千户脸上,他灌下一口酒水,目光深邃,逐渐陷入回忆。
“想当初。
我自幼从军,一路累计军功,也曾统领一支兵马。
那一年有地方叛乱,引兵平定叛军,除了少数人马作乱,大多是被鼓动裹挟的百姓,上官要拿人头换军功,叫我杀尽那些手无寸铁之人,我不忍心,便与他起了争执,闹得很不愉快,之后的一段时日,还真有些惴惴不安。”
“大概一两月过去,平安无事,我当他大度,渐渐忘却此事,又过了没多久,我带着亲卫返家途中,遇到贼人要强辱妇女,打算拿了见官,不想那厮摸出刀来,索性砍了脑袋。
不曾想那妇人反倒与我对簿公堂,盘咬我杀她夫君,更要污她。
最可笑的是,不知哪里冒出的百姓,给她作证。连我身边几个亲卫,都和他们站在一起。”
“后来被革除官职,下了牢狱,有旧友进来探望,暗中道明真相,是那上官设计害我,我的亲卫要么被逼死,要么受了胁迫,作伪证,最后也难逃一死。”
“老母在我关押期间,因上告无门,引来恶疾,病死家中。
我妻不甘受辱,自缢于卧房。幼子不知去向,想也是......”
左青云直勾勾盯着火光,语气平淡,手里的酒囊却发出“咯吱吱”的声响。
“那段日子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绝望,上天无路下地无门,叫天不应叫地不灵。也许就这么烂在牢里罢。
不想天不亡我,有人劫狱来救,领头那人正是刘午。”
“那叛徒还能如此仗义?”
“怕不是胞胎兄弟?”
不知何时,二人四周围拢了不少人,像是闲着无事听左千户讲过往,实则隐隐将他们护在中央,各个刀不离手,枪戟在怀,时而还能听到远处黑暗里传来的鸟叫,李长庚知道,这是一种特殊的通讯暗号,不易被人发觉。
“你们懂个屁,太了解他了,今日之事做戏给那些人看罢了。”
左青云笑骂一句,又接着讲。
“我们从牢里杀出去,趁着夜色,把那些给我定罪的狗官全部枭首,一路昼伏夜出,终于找到当初‘得罪’的上官,他在层层护卫下,被我砍了脑袋。而我也身陷重围。
反正大仇得报,活着也没意思,只是对不住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。
后来,有幸被荡妖卫南镇抚使大人看中,救下我等,还令我做了丰州荡妖千户。”
看出李长庚心中疑惑,笑着说道:
“荡妖卫与妖魔为敌,并且不问地方军政,可以说自成体系,只是也没了晋升途径,要么战死,要么老死,别想着升官发财了。”
跟着话锋一转,眸里闪过冷光。
“镇抚使大人与我有救命、再造之恩,荡妖卫中诸位弟兄看得起我这戴罪之身,已是感激不尽,更何况,在这里不必再与那些官吏勾心斗角,我除我的妖,大家井水不犯河水。
若是能守护一方净土,纵然万死,也绝不退缩!
只可惜,到底肉眼凡胎,被那老祖耍的团团转。明日定叫它知晓我荡妖卫的厉害!
至于他们......”
面露微笑,看向围拢在四周的军士。
“家里都给妖怪吃了,我来荡妖卫就是报仇的。”
“对,见一个杀一个。”
“我家里没人被妖怪害了,就是想除妖而已。”
······
一群人说说笑笑,面对明日一战,没有一个怂的。
李长庚听着看着,一颗心渐渐活络。
······
城内。某处。
“大当家的,咱们怎么办?”
“告诉弟兄们,这几日都老实些,省的叫妖怪抓去吃了。”
孙一刀愁云满面,白天听了老儒那番话,怕得不行,总觉得自己被妖怪针对了。
瞧他这幅模样,旁边的小弟们也各自嘬牙花子。
“现在封城了,水运不通,弟兄们只能守着岸边,下水摸鱼吃。”
“别说你们,我们赌坊也少有人来,长此以往非得关门不可。”
曾经的两大势力,现在都挤在堂上互相倒苦水。
“大当家的......”
宋家兄弟中的老大开口说话。
“说好听的,咱们的生意是靠人发财,说的难听,其实就是吃人,这老百姓要是活不下去,那咱们吃什么?
它......”
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:
“妖怪就是和咱们抢生意,而且它还是一锤子买卖,不晓得细水长流。”
“你说这个有什么用?你去把它宰了?”
“狗日的怎么说话呢?我大哥讲的没道理吗?”
说着话,宋家兄弟的老二,拍案而起,指着对面原本漕帮的人破口大骂。
对面显然也不是吃素的,虽然折了当家的,但人家到底家业更大,呼啦一下站起一群人,说着话就要开打。
突然。
“啪!”
茶碗摔得稀碎。
“打呀,别空着手,我这儿有的是家伙,等你们哪个伤了、死了,我直接让人送去刺史府,请它品尝品尝,好不好?
妈的,现在跟乃公玩内讧?嗯?”
畏惧孙一刀的凶名,两波人到是乖乖落回座位,只是脸上都十分沮丧。
“大当家有什么主意吗?给兄弟们交个底?”
“老子有什么办法,荡妖卫都跑了,那和尚也跟着溜了。”
越想越没辙,越想越生气。
“别在我这儿杵着啦,各回各家,先安生待着。”
······
“大人,您今天这么做等同于背叛荡妖卫,还伤了和左千户的交情。”
“我和左青云多少年的兄弟,他会明白我的,对了,信送出去了吗?”
刘午看向自己的亲随。
“送出去了,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飞离丰州城。”
“死马当活马医,凭我们很难对付刺史府里的妖怪,不请援手不行啊。
对了,今天散去各处的人都找回来了吗?”
“除了跟您走的三百余人,剩下的已经让熟络的各自去找了。”
“嗯,得抓紧,左青云我太了解,他绝不是个吃闷亏的,找到机会肯定要回来和那妖怪斗上一场,届时,我还得帮他一把。”
······
城内,各处民居。
大多左邻右舍凑到一起,彼此壮胆,生怕夜深人静被妖怪抓走。
“你们说,白天那人说的是真事儿不?”
“呸,信他个鬼,什么时候妖怪嘴这么挑了?”
“没错,真当咱们傻?等啥时候城门开了,立马走人。”
“唉,荡妖卫也散伙了,这日子可怎么办?”
“人没走的时候,你老兄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我也就是那他们撒撒法子,算了,不想了,睡觉。”
诸如此类的对话,在各处上演。
除了城南依旧灯笼酒绿,其它地方都沉寂在一种诡异的宁静中。
·····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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